我，站在高高的祭台前。来时的廊道上，躺满了刚刚失去生命的躯壳，有一
些我认识，还有一些素昧平生。而现在，这里只剩我了。
我丢掉了卷刃的剑和布满凹痕的盾牌，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鲜血沿着铠甲
的边缘滑落到乌黑的地面。但心中的悸动让我忘记了一切的伤痛与疲劳。天呐，
万能的主，我终于得到他了，不，天主算什么，只要我拥有了他，我甚至可以立
刻取代天地的位置。
我一步一步走上祭台，呼吸随着与他的接近而逐渐急促，我那双扼杀过无数
生灵的双手竟然在颤抖。
祭台上摆着一只古朴的面具，没有装饰、没有铭文，表面布满了干裂的纹路，
仿佛如同这世界一般古老。我脱下头盔，将其掷于一旁。颤动沙哑的声音在大厅
里回荡：「不朽的堕落之王啊，我走过一条血棘之路，找到了您在这世间的源头
……。如启示所约，实现我的愿望吧！！」
回应我的只有无声的寂静，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具，五分钟，十分钟，一种被
愚弄的羞辱由心底迸发。我抓起那面具，就要往地上砸去……
忽然，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短暂的等待，能让你拥有更清
晰地思维，留下一点耐心给自己，我的英雄……」
我一愣，立即明白了这声音来自于何方。我急忙将这不起眼的面具放回原位，
他的表面竟闪烁起淡青色的光芒。那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继续说道：
「守约是我的本质，即使是这个年代，我依然会为了遵守约定而穿越界域之力的
封锁，以这虚弱的投影之躯来到你的面前……」
「虚弱的投影？」我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想说，你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
来实现我的愿望了？」
「哈哈哈哈……。」面具仿佛听到了什么非常可笑的事情，苍老而飘渺的笑
声在大厅中荡漾，「即使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但我留下的力量依然存在，许
下的契约也依然有效。我想说的是：许愿吧。」
从没有感到过如此接近自己毕生愿望的我，全部的血液几乎都充向了大脑，
我想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就如同一个因为马上就要得到礼物而兴奋不已的孩子。
「额，我想……不……我是说……好吧，其实很简单……」我深吸了一口气，
「让我征服全世界！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主宰！！」
沉默，再一次无声的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但这一次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
耐烦，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嘭嘭撞击着胸腔的声音，仿佛要破体而出。我静静感受
着，感受着我的愿望令周围坏境可能发生地改变。就这样过了良久，那声音终于
再次响起：「你……能不能说得再确切些？」
我恼了！一巴掌打在了祭台上，那面具也随着我的打击跳动了一下，「怎么？！
你是在为力量不足以实现我的愿望而找借口吗？！」我怒吼道。
面具却很平淡：「我很欣赏你的怀疑精神，那是思考所必须的。听着，满足
愿望是一件非常严谨细致的工作，首先我必须要了解你的愿望才行……」看到我
依然恼怒，面具继续解释：「七百年前，克莱休尔用他的长诗征服了世界；一千
七百年前，伟大的吟游诗人奥罗克里斯用他的七弦琴征服了世界，而你不会对此
有兴趣吧？」
我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之前根本没想到许愿竟然还要思考这么多。我略一沉
吟，说道：「没错，那些我确是不感兴趣，我…我要做国王，我要用无上的权利
主宰这个世界。这样可以了吧？」
面具的声音依然很平淡：「那么你想如何构架你的权利体系以及权利基础呢？」
看到我眼中的疑惑，面具解释道：「权利是件很奇妙的东西，他的合理运作需要
非常精密的结构体系……」
「好了好了！」我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什么结构体系的！权利，就是我
的命令没人敢反抗，我可以为所欲为，我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就这么简单！」
「哈哈哈哈……」面具又笑了，「如果按你的想法，满足你的愿望，那我可
以向你保证在我离开后很短的时间里你就会被推翻。举个简单的例子，你说你想
飞，我让你飞了，然后我离开，你呢？摔死？还是先学会如何去飞、如何降落，
然后再去飞？」
「只要你把权力交到我手上，到时我应该自然就会使用了！」说这句话其实
我心里也没什么底。
「真的？」面具好像看出了我的心虚，这两个字特别用了重音。「那么请问，
谁来执行你的权利？谁来传达，谁来维护，谁来保障您那伟大的权利？你想得到
的所谓权利不会是：人人都觉得你是不可违抗的国王吧？我的力量可不足以将全
世界的人都变成惟你命是从、不会思考的机械，就算我可以，这样的国王你认为
做着还有意思吗？」
「那么就给我一支军队，没错，一支忠诚而强大的军队，我可以用他来保障
我的权利直到永远！」
面具微微偏转了一下方向，他那应该是眼睛的两个空洞注视着我的，仿佛可
以把我看穿、看透。我不由得后退了半步。面具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是不
是想告诉我，你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愿望？你想要成为一名统帅？继续用武力和征
战去获得自己需要的东西？」
我一时语塞。事实上，直到今天为止，我的生命中只有征战与破坏，我一直
在过着这种生活：「不，」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去打仗，我已经厌倦了厮杀，
这也是我甘愿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来找到你的原因。见鬼！我从未享受战争，我
只想享受权利与一名勇士所应得的荣耀！」
面具仿佛很满意我的反应，语气中竟略带笑意：「很好，我的勇士，那么告
诉我，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面具的语气令我很恼火，在他的面前我仿佛就是一个看着大人手中糖果可怜
巴巴索要的孩子。「那就给我钱！」其实我对钱没什么概念，只记得那些有权势
的人都非常喜欢钱，钱与权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于是便将它当做
了解除尴尬处境的稻草。
「钱？哈哈，我的勇士终于学会如何思考了。说得好，有了钱就有军队，有
朋友，有权利，你可以用钱去控制世界，维系你的权利！」面具好像很开心。
「没错！」我很得意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去他的权利吧！有钱不就可
以了？我真蠢，有钱可以买到一切、享受一切。是的，给我钱，用之不尽的钱！
权利可以做到的，金钱一样能够做到，而且简单得多，哈哈哈！」我越说越得意，
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无穷无尽的金海，以及在金海前跪拜着的众生。
「的确更简单，但也更无趣。」面具冷冷地打断了我的幻想：「任何东西，
无论多么珍贵，一旦用之不尽，便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无尽的金钱？哼哼，它
存在的本身就已经毁灭了经济存在的意义！」
「你说的有道理，那么不用这么多，只要我控制世界的就足够了！」我降低
了要求。
「足够？」面具似乎对这个词汇很疑惑：「我无法理解你所指的‘足够’到
底是一种什么数量。如同一个能够谋取暴利的商机？还是某笔巨龙遗留的财富？
再或者是某种失传的炼金术？」
我再次摇了摇头：「我没有经商的头脑，巨龙的宝藏再多也总有用完的一天，
至于炼金术……哼！」我斜眼看向大厅入口的台阶处，那里倒着一具双手紧握着
两截法杖尸体，殷红的鲜血还未完全渗入到土壤里。我轻蔑地指着那尸体对面具
说：「那个倒在石阶下的法师倒是一生都在追求什么失传的秘法和点石为金。可
最终还不是在念出咒语之前被我将他破木棍和脑袋一起劈成了两瓣！哈哈，破天
裂地的法术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剑就死了，死了还能有什么……」
我忽然陷入了沉思，是啊，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无论庞大的权利、无尽的金
钱、无敌的力量，到最后还是逃不过一死。「你……你能让我永生吗？」我试探
着问道，「如果给我永恒的生命，任何的东西都可以凭借自己的双手得到！」
我感觉面具忽然向自己靠了过来，那对空洞的眼睛仿佛就在面前，而实际上
他却一直没有动过。「你，了解永恒吗？」他一字一顿的问道，「说实话，我…
…还不了解。因为我也不是永恒的。总有一天，我也会从那世界里消失，用你们
的话说就是死亡。在我的意识中，有这样一种理论：只有死亡才能使生命得到永
恒，只有死亡才能让生命了解永恒。那么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所理解的永恒是什
么样子的？」
我眨动着眼睛，这问题的深奥程度已经几乎使我的思维短路。我只能依靠本
能回答道：「永恒……就是不会死去，永远活着？」
面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慢慢地说：「如果按你所要的，我可以简单的将
你石化，保留着你的思维，然后禁锢到某个虚空的半面位，让你永生。这样就可
以省却很多麻烦和曲折，我也可以早早地履行完我的承诺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去
……」看到我眼中流露出的恐惧，面具的语气缓和了下来：「当然，我的身份让
我不屑这么做，所以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额……嗯，是我没说清楚。我要的是永葆青春、永不衰老、自由的活着。」
我急忙进行补充。
「青春与衰老那只是肉体的表现，我可以做到，但你的精神还是会衰老的。」
「精神怎么会老？有年轻的身体还会老吗？」
「会的，但我似乎无法向只经历了如此短暂生命的你解释清楚。不如我们换
一种理解方法：你可以永葆青春，但一样会受伤，一样会被人杀死……这样你会
满足吗？」
「那就让我不会被人杀死。」
「看来你根本没有在思考。即便铜头铁骨，只要你还是人，就可以被杀死。
说不被杀死的方法也很简单，除非你已经死了，死人永远不用担心被杀死！但我
确定你不会希望这样。」
我无力的坐在了地上，脑中一片空白。面具的声音变的很柔和：「学会思索
吧。问问你的心，问问你的灵魂。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给你时间，足够的时间…
…」
我呆坐在那里，思索着，良久良久。我想了很多，也回忆起很多，那些似乎
已经被我遗忘，却依然深深烙印在心灵一角的物事，那淡淡的，一抹靓影……
「埃尔薇……」我喃喃呼唤着仿佛早已被我忘记的名字。记得，当我只身离
开村庄，她站在村口，让我为她留下，那眼神我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但最
终我还是走了，去追求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还记得，当我率领着士兵荣归故里，
在雀跃的人群背后，依然是那眼神，只是小腹已微微隆起……
「也许……让埃尔薇回心转意吧，忘掉那个混蛋……我要成为她心中唯一的
真爱……」我几乎在自言自语。
面具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不带有一点感情：「我不介意自己被当做迷
情药水甚至春药来使用……」
「闭嘴！」我发怒了：「你懂什么！我要的是她的真心！你这混蛋，而不是
什么……」
「这有区别吗？」面具打断了我：「你曾经完全可以实现而不需要费尽如此
周折、代价来求我，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关键不在别人，而在你的心。」
我低下了头：「那……给我造一个……朋友吧。」说到「朋友」这个词时，
我的心不由得一抽。多少年没有说过这个词了，甚至有时以为它早已经不属于自
己了。我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个……那个朋友，要像巴克一样爽朗
……」我的心又是一抽，巴克，那个在底比斯北部平原的战斗中身中十数箭，最
终手拄长矛半跪战死的壮硕汉子……「像库洛那样幽默……」那个绕着篝火唱歌
跳舞，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的快乐年轻人，最后，在去敌营探查时被敌人发现……
他的尸首到最后也没有找齐……「或者有赛伦特的微笑……」我的眼睛不由自主
的向回廊望去，那个被长矛钉在墙上的俊美小伙子。「还有克伯的固执……」墙
角那个满身都是触目惊心的伤痕的半百老头。我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连自己也
无法听到。
「你是想让他们都复活吗？」面具轻轻歪了歪脑袋，仿佛知道了什么：「对
不起，我不知道他们都是因为你而死的……」
我的头更低了，几乎埋在了两腿之间。「可以让我从新选择一次吗？我是说，
回到从前，重新开始，重新活一次……」我抬起头看着他。
面具微微摆了摆头：「重新开始，就意味着你的消失，或者说是你的记忆消
失，主观意识也会消失……也就是精神的死亡，命运的否定……你确定吗？」
我重新将头低下，再次陷入沉默。
「不用着急，我给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时间……去思考……」面具渐渐失
去了光泽，重新归为寂静。整座大厅开始颤抖，支撑的立柱发出了崩碎的哀鸣。
我依旧呆呆地坐在那里，任由巨石在我身边滚落，任由入口被无数的碎石堵塞，
任由已经失去生命的尸身被瓦砾所埋没……
我，最终也没有找到一个自己真心想要的愿望，我好像希望拥有一切，又好
像什么也不需要；我的愿望好像包含了万物，又好像里面只有我自己。
于是，我做出了选择。我选择了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在梦里我可以不付
代价的为所欲为，我可以简单的去解释所有，我可以去面对我想面对的一切，我
可以去爱，也会被爱，我会坚强，同时也有懦弱，我会受伤，会哭泣，会笑，会
快乐，会有朋友，有亲人，有我应当有的一切，当然，我有活着，也有死亡……
就这样哭了、又笑了、活着、又死了，一次又一次，一生又一生，我深坠在
这永远不会醒来的梦中。也许，另一个梦里，一个世界正在诞生，或者，那个梦
里，一个文明已经泯灭……而我，如今的我，在这个梦里，正坐在温暖的家中，
敲击着属于自己的电脑键盘，书写着我的前生与来世。而你，看到我，看到我的
所写的你，与我一样，都是坠于这称作「轮回」的梦中之人。
但愿我的境遇，我书写的字迹，可以时刻伴随你，随着你，进入下一个甜美
的梦乡中去……
[ 本帖最后由 旅馆 于 2009-4-26 21: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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