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
他说完这句话后并不像电视剧里的人那样轻易死掉。
实上他的头发纷纷脱落。
他的鼻子和两片耳朵也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蚂蚁——毒的蚂蚁已经从最短的路线逼近他。
他瞬间就被蚂蚁消灭了——
他剩下的有——骨头?
还是蚂蚁不屑一顾的头发?
他的门牙在寒冷的冬天不断撕咬着那切骨的风。
蚂蚁把他身上最后一滴骨髓喝掉了。
然后蚂蚁就从原路扬长而去。
空气中新鲜的骨头的气味在蔓延。
像疯狂的热带雨林一样。
完全占据了这个地穴的所有立体空间。
老人说——我应该开始了。
他散落一地的骨头被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捡起来。
一块一块地放进装满牛奶的浴缸。牛奶就洒落在红色的泥土上。
老人说——我的身体必须一尘不染。
当然那包括物理意义上的和化学意义上的。
同时包括哲学意义上的和诗歌意义上的。
还包括音乐意义上的——
冬天狡猾的风如同皎洁的燕子用矫捷的身姿滑进了他空虚的骨头里了。
老人牙齿缝隙间相应跳出精妙的如同上帝散布的露珠一般的歌声。
他在吟颂冬天锋利得如同秋天的落叶夏天的闪电春天的诗意。
他的声音如同瀑布——干脆利落。
他的声音如同小溪——温柔蕴藉。
他的声音如同白雪——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
老人说——歌声从我的空虚中发出。
歌声从他的脚趾头进入他的身体。
歌声顺着他的修长而细的脚掌摩擦着他冰凉的骨头经过脚踝。
歌声掠过他的小腿和膝盖。
歌声像冰块般落进他的大腿。
歌声穿过他的胸骨和脊骨。
歌声逼进他的颈椎。
歌声在他的头颅里轻盈地奔跑。
然后歌声才从他的牙齿射出——有时是一支银色的箭头。
有时是一只飘忽的逗号。
有时是一个直接的破折号。
有时是一群沉重的叹号。
他从喜悦跨向他的忧郁。
他仿佛跨进了一个桃子核子里。
老人说——我的歌声被阴险地困在黑暗里了。
老人说——我必须从这里从这个但丁的笔头突围而出。
老人说——我必须从这个恶毒的阴谋里像玫瑰一样破土而出。
他的身体浸泡在刚挤出来的牛奶里。
他用右手食指从牛奶下面向牛奶上面轻轻地弹。
那是古筝的第一个音符。
那是隐伏在他指头深渊里的第一个跳脱出来的音符。
音符像氢气球一样摇晃着身体升上地穴的顶部。
老人第一次开始诉说他生命的第一个瞬间——那是突破一光年的黑暗后首次跟阳光接触。
刺眼。
温暖。
而且阳光跟梅花一样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老人说——我的左手食指可以弹出一个钢琴的所有元素。
他可以是一台钢琴。
所以他也是一把中国上古的古琴。
他也是以把外星人的电子琴——用真正的电子来制作的琴?
他的身体从牛奶里走出来了。
他想试试牛奶跟脚掌还有红土一起混合会产生什么样的声音。
三种元素构成一个音符。
三种实实在在的原书构成一个掷地有声的音符。
老人说——我的右脚踢出一个风做的足球。
他试试左脚。
他试试右手。
他试试左手。
他练习最后一次太极拳。
他感觉自己被一个巨大的像彗星一样的音符狠狠地击中了。
就像扫把集中一只单细胞生物。
那种感觉是没有任何人享受过的。
老人说——我被自己的太极拳集中了。
他可以用一套娴熟的太极拳创造一颗彗星并定格在地穴的墙壁上。
他跳了一次无比苗条的太空舞。
那音符就深深地刻入了地穴的墙壁——仿佛一个正在休假的水星。
他做了一次年轻无比的广播操。
那音符飘渺地悬挂在地穴的顶部——仿佛一个正在旋转的太阳系。
他从西藏缓慢地走回地穴——
那音符就第一次充盈地占满了整个地穴——那漫长的脚步声仿佛一点钟爆裂的宇宙。
老人说——我只是上帝靡下的一副骷髅。
老人说——我只是上帝座下的一堆骨头。
老人说——我只是上帝脚下的一串残骸。
老人愤怒地跟冬天雪白的风争论着自己的宿命。
老人最后一次骂上帝不过是活在纸张上的神棍。
老人第一次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一副围棋还是一副国际象棋。
老人唠叨自己年轻的时候因为偷懒而忘记了在阿波罗制作的竖琴上练习就得罪了上帝最后只落得一个恶劣的后果就是自己只有一副孤零零白惨惨轻飘飘脏兮兮的身体。
老人自己在地穴的角落里凄清地落泪。
仿佛牛奶般的泪水从他的一块块骨头里汩汩地流出来——
像神话里面的牛奶。
也许是亲吻过维纳斯的细腰倾听过雅典娜的容貌呼吸过绪壬克斯的气质的——牛奶。
也许的确只是牛奶。
也许是牛奶做的音符。
也许是音符做的牛奶。
也许老人也是牛奶做的。
也许牛奶也是老人做的。
也许老人和牛奶是一样的。
也许牛奶和老人是一样的。
也许老人和牛奶就是上帝的肿胀的脚踝。
也许老人和牛奶只是文艺女神的一次演奏。
也许老人和牛奶只是文艺女神用魔法变出来的塞壬。
也许文艺女神和阿波罗还有上帝和宙斯与荷马加上河马都是塞壬在歌唱的时候恶意制造的。
老人说——我就是牛奶。
老人说——我就是自己用自己的骨头制作的音符。
老人说——我就是自己的莫扎特。
老人说——我就是自己的梵高。
老人说——我就是自己的李白。
老人说——我就是自己的奥德修斯的木马屠城记。
老人说——我就是一切的音符。
老人说——我只是芙蓉的一次失足的微笑。
老人说——我只是一个神经错乱一丝不苟一丝不挂的音符。
老人说——我是一个逗号一个句号一个感叹号和问号。
老人说——我只是一个音符创造出来的老人所创造出来的音符。
老人说——I AM NOTHING.
2008年11月10日星期一凌晨2:42